青冥不垂翅

青冥却垂翅,蹭蹬无纵鳞。

【牧隐】春宵大梦

都说狡兔三窟,然与月远不可敌。

恒娥自是多情,人已辗转反侧不可眠,还偏要倾一脉清华入远人床前。李商隐却最是清楚,月光是凄透骨髓的。烛在月光的浸染下也变作了跳跃的冰。

此刻无人在身边,他散发跪坐于月笼处斟酒入盏,望月慢呷。月最无情,月自古至今始终在这里,冷着千万游子心而不为之所动。几片云环绕在她身边享受夜时整片天空仅有的照亮。

可——只有月这一故人未去了,已与妻分于两地不短;令狐綯也没有消息,他寄出的一封一封书好像如掷入了汪洋一片,无一携回音信,唯月仍在可望不可即的天际俯视着他。

曾经李商隐也并非没有见过柔和而清明,就像以团扇遮挡半脸的少女一般的下弦月。彼时他方至扬州,阴错阳差与书记杜牧相逢。时晚春已近,李商隐本要扫落花,偏偏碎瓣总扬起又飘转回尘泥中。他正皱眉,忽明众生岂不也与这花一般?于是干脆就不去扫它,就任落花自葬。

杜牧就倚着树睨目望着李商隐,良久才轻叹又微勾嘴角道:“你总该理出一条道罢?”李商隐还未应答,又闻杜牧道:“其凋时,抑或朽时自由天定,花亦为造化之一啊……”他以指尖抚过花丛,又惹了一阵落英。

如此,你我亦为命定耶?李商隐只在心里问。花在空中短暂的缤纷后打着旋挣扎着仍不免跌入尘泥,他最后只是说:“为君拂落之亦是造化吗?”杜牧不应,反是他脚下的花似是为他不平,略向上飞飞又回到香泥。

在扬州,白日里繁华似景笙歌曼舞,于李商隐大部分时候空洞但热闹。常是晚上独自提一灯笼徘徊到后半夜,看遍夜寂复匆匆落下几笔刻意之愁,近乎每一字都要来回渡步思量半天,一首罢才自嘲。

旧时之月又何如?

“小义山,你看,月亮出来了。”李商隐正埋头于骈文,忽被令狐綯推了一把。李商隐就站起把窗吱呀一推,月亮立马冲了进来。他瞬时什么都忘之云外了,只顾着决目伸颈望那白玉盘。

“这非月亮。”李商隐忽然回头对令狐綯说。

“那依你意为甚?”令狐綯疑惑道。

李商隐对着月光展开双臂,仿若要将这整个玉阙抱入怀中,眸子也跟着发亮:“乃千古来遗恨相思之魂,瞻望此间人间,天下之一日不清明,其之一日不了尽!”

月又失了一半,剩下的一半冷冷看着人间可笑成何样。李商隐抬手问月,汝旁观人间一切岂不寂寞?月拢拢清纱,指向长安——尔核实何时又非旁观者?

无以应答的李商隐只得掩面离去,一任蟾蜍砧药声敲打心上。几片云又阻住他的去路,他在一片雾蒙蒙中摸索,最后仿佛被一双手牵住,才依从地跟着走——尽管不知此为孰。

一道光将迷雾生生扯裂,掌心的温热才徐徐透过来。李商隐略一抬眼,见杜牧朱衣成焰声音也如天边往:“醒了?再不醒鱼儿都灌你醒酒汤了。”一旁的伎女鱼儿正以袖掩口窃笑。李商隐迷着眼坐起,才感头痛欲裂,低头按着眉心。杜牧起身到他面前,轻轻给他揉着太阳穴:“又无人同你抢,这般连饮不休何苦?天都暗沉了。”

李商隐这才道了声谢拨开杜牧的手,窗外早已黑了——分明他们至此处时日还高挂着。鱼儿附在杜牧耳边说了句话,杜牧笑着点点她的额头。李商隐心烦意乱地整个人趴在几上,只觉眼前如一曲与己毫无关系的昆腔。

鱼儿却打破了这第四道墙,扶起李商隐道:“见君今日郁郁不乐,想非吃了谁的醋,则是大器作废石也。”可杜牧就在一侧,更何况还有鱼儿这姑娘在,又如何说得出口?他求助的看向杜牧,杜牧向鱼儿示了歉便带着李商隐步出门。

“所以你到底是怎么了?”路上杜牧才问起。

“无甚,只是……”李商隐迟疑了很久最后不得以答,“近日忧来无方,一宿不眠。”

“如此?”杜牧笑道,“怎不早说,来我家睡一觉就好了。现在总睡够了罢?”

“够是够了,然……”

“然甚?”

“……还未睡醒。”

杜牧的居所不算豪华,却也有几件红木雕,几个婢奴。月色已依着窗纸在房内画了几格浅湾,杜牧秉着烛走入,李商隐忽想写意一房清冷意境又没敢想。杜牧一弯清俊眉眼调笑道君非姑娘家,至于进人房门都要迟疑么?李商隐在半暗中低头掩饰生红的脸道非,只是忘我了。烛焰摇了几下,满室光影便随之流动,却只绕着杜牧。

走过去只有几步,李商隐却觉得自己在蹚过鸿沟与云端,他叹一声“美人啊……”,不知是言杜牧或之前所见的伎女鱼儿。对方愈是像贬入凡间的仙,愈感自己低微入尘。被杜牧伸手揽住肩,温存却轻飘飘的恰如踏于云,身体里分出一个质疑的声音,诫之或者此景是梦罢,抑或至少李商隐已死。

那人应是在论着兵法或诗律,眉宇间清晰地透出那般能倒覆沧海、撼动天下之器。李商隐只能应和着渴望抱明月魄入怀中,只是他不敢去触碰,只恐力道过重亲手葬了醉他的幻想。他只能望着杜牧清明光彩的眸子吟“高山安可仰”、叹“风流天下闻”,最后近到无法看清他的双眼也无法呼吸和言语。

榻上本可以望见星光的,只是发略阻碍视线。李商隐才想拨开就被杜牧以外衣蒙住眼道你不需要看。除依从杜牧,确是无法,李商隐却用触觉感到了那束光。或明或暗的光微烫地在他意识里徘徊。他轻声叹息着唤道牧之、牧之……杜牧却没让他唤下去。光猛然一亮,以至那一霎李商隐甚至能看清杜牧眼中的星斗汪洋——可而后熄灭了。他竟在黑暗中落下泪又被人轻轻拂去。

这般的夜晚深沉迷醉,陷在其中太累。李商隐翌日险些无力起身,还是杜牧扶了他一把。昨夜星辰是真,而当下的大昼才是梦。

那夜后大病一场,寤寐之间闻语,恍惚觉孰,问“牧之呢?”。只隐约听家僮道杜牧是孰。梦里是党争不绝污秽不堪的腐朽朝政,怎不念回到现实候他天人。

世道在眼可观地衰隐,李商隐却远离了可力挽狂澜的浪下。他本无意争党,却为牛李两党咬定为对党,因此只能在夹缝中漂泊,连令狐子直都弃他旧情。更绝心肝,听闻杜牧亦在落拓。李商隐只在与令狐的书中写道:“不用商隐也罢,然为何怠了斯人!太宗德是尽了耶?”

李商隐不知自己何时起心就已断,念起杜拾遗所写文章竟是字字沥着血。时政可斥,但无人听。佛门语他曰是超脱则往西净土,不超脱则入轮回又一生。可若饮孟汤,下世与他何关?时已生苍发的李商隐问僧,既将死,蚕为何还吐尽最后一寸丝?春蚕命短,缚茧而亡,安知如何化蛾?有人因无眷而寄空门;有人因有恋而难断发。

僧合十道:“公情已早逝,胡执迷?”李商隐默然不以应。

是王氏走了,李商隐未来得及向她道别。此情本是一切劫困之因,如今佳人去了,根亦断了,他忽成了断线筝绝弦琴。李商隐一夜不寐,往事还历历,月却掠过帘嘲笑他了。他明明醒着,却做了一梦。王氏着素衣一步步踏上银河,不时留恋地回头探目,寻找着他的影子。如此清晰,她声声呼着“李君”,李商隐亦在狂奔追寻她的纤影,呼啸她的幼名。可她却不闻,最后隐入满天无边的繁星云海。妻走了,爱人走了,李商隐伫在原点面朝没有尽头的天与地,感觉自己已经流尽了泪,哭哑了嗓,以至只是痴呆般伸手去捉飞过的蝶。他没有追见妻,只是抓住了一只蝶,蝶死在他手里。

是啊,此情早衰,徒徒成忆,胡执迷?为何要存此爱憎?

愁绪成诗,又以淡墨小楷在旁抄一句“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薄幸名。”笔悬在空中片刻,又在旁略重的添一句“刻意伤春复伤别,买醉青楼详风流。”*

李商隐此生本最是堪笑多情,到头来所爱尽散。他未悉人间时没能开口问杜牧“你我亦是命定耶”,此言就闷在心里酿成惆怅——无题,亦无解。

蒹葭苍苍,他在万根蒹葭中洄游寻从,伊人却反反复复,甚至同时出现在多处。李商隐从白露采采追至晨雾全收,只见无边的蒹葭没有尽头也无出口,蒹葭已经刺破他的脚,他只能坐在水上看川折如北斗。终是倦了,便又起一梦。

梦中李商隐和杜牧在桥头分别。杜牧笑着挥手道:“那么别了,义山。可记得互通鱼雁,有缘可再见!”李商隐也挥手,清风便扑陵陵地灌满衣袖。他所说的话模糊了,夹着尘使两人沾了别意的大风却清晰如斯。杜牧说着“有缘再见”,可最终将李商隐骗了个彻底,连汗青上都不尝记过一笔。经年许多之后李商隐才听闻被杜牧焚去的诗稿成乌,在屋上哀哀盘旋了三日才与那人的灵一起离开。

樊川墓待到了李商隐路过樊川,已是阴阳两茫茫。李商隐伸手摩挲墓碑,不觉洒泪几多。孑然一人,不过如此罢。樊川晚时又升玉阙,明月魄却再也难捕了,李商隐离开此地,樊川于他本就非故地而是他乡。

又是月,当年照过杜公扁舟的月,宛如锦瑟,那个名意即琴曾与李商隐对奏的琴女。她低头垂发慢慢以素手抚弦,李商隐的荒唐一生与她弹过的曲哀转迷离。

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华年。

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

沧海月明珠有泪,蓝田日暖玉生烟。

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

正是当时已惘然……

注:*“刻意伤春复伤别,买醉青楼详风流”:前半句出自李商隐《杜司勋》,后半句为杜撰生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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